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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悍的恣丽——林墉绘画美学品格分析

时间:2018-02-13     作者:王璜生

对于林墉,我们尽可以有许多不一的褒贬,但有一点是无庸忽视无庸置疑的,那就是在当代中国美术史上必有他一个特殊的位置。他创造了一种属于他的独特而鲜明的绘画样式并赋予这样式以饱满的精神张力和气质特点。不过,要对处在美术史这一位置上的林墉以进一步的理论评述,我们很快会面对这样的难题:任何理论评述的标准都可能包含两个方面的影响,一是积习;一是时尚。我们既可能驾轻就熟地挥动经由岁月淘洗积淀而成的"优良"品性之大斧去对之削足去头,一切合乎"规格"地被装进审美的"集装箱";又可能无法抵御时尚大潮的一阵阵冲击,在失却理性价值关怀的同时就范于时尚的好恶。我们清醒地意识到这样的难题。当我们以"充满霸悍之气的精神张力"来描述和赞赏林墉绘画的美学品格时,我们似乎与自身习惯了并颇觉理所当然的传统审美标准相冲突,毕竟,"霸气"乃东方艺术尤其是水墨画之大忌也。我们往往必须以理性的切入来加强赞赏的信心;当我们激赏并惊悟于林墉作品所突出张扬的睿智思想和社会责任以及神思飞扬的文学风采时,我们却怀疑是否这样的审美眼光过了时,毕竟,当下是强调绘画本体性语言建设的时代,艺术没有必要承担太多的附加重荷;况且,这个时代的多数人未必会"认真"地捡起散落满地的种种责任,调侃、无聊、实惠已是许多人选择艺术的实际心态;当我们对林墉那带有"清新艳丽"的南方审美倾向的风格以赏心悦目的爱好时,苦涩艰辛的"西北风"却一次次地警醒我们"必须"对所谓的"浅俗甜美"的理性的抵御。似乎,蹲在墙角抽烟的西北老汉要比头遮芭蕉叶的南方少女更具"文化的内涵";当林墉坚守那在中国画走向现代阶段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素描加笔墨"这一阵地,并尝试在此基础上强化"线"的表现力从而突出主观情绪表达时,我们好像再度陷入"过去时"和"现在时"的矛盾交叉之中,被标示为"高品味"的真假"新"文人画对往日"素描式国画"的反叛似乎成为一种时髦,并成为有些人掩饰某种能力欠缺的有效托词,我们自身也难以回避这种反叛的情绪。……这种种的感性与理性相冲突的矛盾,这搅结着"积习"和"时尚"而无法超然审视的理论困境,这几乎是我们作为解读者和评述者所面对的突出难题。

不过,对于林墉自己来说,一切是泰然而自信的,甚至是带有扩张性和挑战意味的。这种泰然中隐含着扩张,自信中富于挑战性的特点正是林墉绘画美学品格的基础。

假如我们意识到并认可于这一美学品格,那么对林墉绘画的理论评述便有了价值的逻辑起点。可以说,林墉绘画的总体特点是"充满霸悍之气的精神张力"。这一点既体现为他画面所特具的那种精神气息和精神力度,也表现为他那尖锐而咄咄逼人的思想及文学性内涵在画面的溢出;既是一种睿智超颖的才华不自觉的烁动,也可理解为画面线条、色彩、水墨、结构冲撞而成的强烈澎湃的节奏;即便是代表他一个阶段突出风格的"大美人"形象,也"美"得感到令人震惊感到战栗感到不自在,我们会为那双灵动的大眼睛摄走心魄。这就是林墉的张力,充满侵略性的霸悍张力。我总觉得,读林墉的画,有如欣赏大锣鼓的演奏,鼓点声声击在鼓心,也击在心灵,鼓声和心灵在颤动的空气中共振。我曾跟林墉说,你的鼓点点点有力,点点准确,假如再有一些似准确又非准确、敲在鼓心又敲在鼓边的模糊之点,也许会获得一种含蓄朦胧之美。他答以:当今画坛装朦胧装糊涂的太多了,他们本来就没有"准确"的能力,准确不了也便有力不了。我再过十年可能老眼昏花了,那时的模糊也许就是真正的"准确"基础上的模糊,那将是一种属于我的另一番境界。他的话充满着一种自信的张力。他在另一次谈话中说,假如在目前这种氛围中有一位五十左右的汉子仍在默默地做他该做的事,那才是真正的汉子。

当然,这种"霸悍的张力"最突出表现在身兼作家的林墉锋芒四射的思想上。中国文人那种以天下为已任的道德精神和参与冲动,在林墉敏锐睿智和四溢才华的激化下充溢为他的形象、构图和气息。前些年的一个端午节前,他在"龙船水涨,戾气罡风中"画了一幅"钟馗",钟馗手拿朱笔,感慨茫然。林墉题道:"天下惟尔能捉鬼,惜乎鬼有冤恶分。长夜哭祈钟进士,应扶冤魂上昆仑。"画中诗中所现,既是一种道义一种尖锐思想,也是一种机智和浩然之气。"钟馗"这一题材几乎成了他近几年经常表现的内容。世上的鬼实在太多了,恶鬼冤鬼、好鬼戾鬼,该抓该扶,忙不过来,于是钟馗偷起懒来,无所事事,或吟诗咏句,充作风雅,"与人鬼周旋岂能无诗,凡事有诗三分雅";(题画,下同)或留连于花花草草之间,"幽界怎无此清香","且借梅林避风雨";或作儿戏、钓鱼、牧鸭、插花等等,借用"钟馗"的题材,从反题切入,其构思富于别出心裁的机智和尖锐性,总令人猛然有感哑然失语。而钟馗形象本身粗悍的张力为林墉夸张率意的造型、强悍有力的笔墨节奏、扩张性飞舞恣肆的线条表现提供了原型的力量。因此,在我认为,钟馗形象的表现是最能够代表林墉绘画的风格特点的。

其实,在林墉的笔下,这种张力即使是在带有禅佛内容的画面上也表现得相当突出。立意上所独具的那种精神力度在画面被突现在主要的视觉反应上,令读者第一反应便别无选择地接受这张力的指向,并引向更深一层的思考和感悟。一幅老僧入定、闭目盘坐的画面,其境界仍是沉静无为的,但林墉在画面赫然地安排了一大块墨块,用白色写上四个大字"沉默是金",沉静的画面猛然激起视觉的震荡,震荡中凸现着对现实思考和参与的责任感和道义感。这是一种由静而动的表现,与传统所喋喋的"动而静、静而定、定生慧"的最高境界恰好相反。林墉的这种行为本身便体现了他艺术见解上的恣意而智慧之处,"反题"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往往是他智慧和个性的一种体现。在他1990年创作的一批禅佛闲适内容的小品中,多少都包涵着画面形象的"静"和思维跳跃的"动"两层意义。"口中言少、心中事少、腹里食少,自然睡少,依此三少,神仙诀少。"题的是类似老僧入定内容的画面;"有情者上钓"也是以静制动、以静含动的题材;"终日说龙肉、不如吃猪肉";"众人皆说依样好,我亦挥毫画葫芦";"我心非石,何须拜石",其机智性和深层的内涵使这些貌似静的画面充满了思考的张力和视觉的扩张指向。

有人说林墉是"唯美主义",甚至是"享乐主义"。无论说这样的"主义"在中国绘画史或广东美术史上有如何的独特意义,但至少我认为,这样的评价和归纳似乎过于简单化,这大概只着眼于林墉曾在一个时期画了不少别人所无法比拟或代替、个人样式相当突出的"大美人"形象和近期的一些人体作品。当然,我们完全可以从他的这些有一定代表性的作品中来讨论林墉所试图建立的南方审美新标准,这样的标准包括"冶丽、清新、流畅、轻快"等审美特征。在平日的交谈中,他也常以颇为尖锐的言辞来鼓动建立南方标准的信心和必要性,其实,林墉所鼓吹得更多的是艺术的自律性和艺术家的独立性,在属于艺术本体意义上自我价值的实现,也即就是以艺术自律的行为去对抗"积习"和"时尚"铺天盖地的潮水,消解"从众"、"从群"的非艺术心态,以我行我素的心态和行为去实现作为艺术家的社会意义和个人价值。这种独立不群纵横不羁的精神,其本身已包涵着林墉美学品格特点的那种"霸悍之气的张力"。而他对南方审美特征的解剖和对建立南方文化精神的努力,也并非以表面的"冶丽、轻快"--"唯美主义"、"享乐主义"等所准确表达。在这一点上,林墉非常冷静地看到了南方文化的所长及缺陷,他甚至勇于直面并解剖其缺陷之处,在默默的"补短"工作中去作"扬长"的努力。无庸回避,南方艺术总体上缺乏传统文化的厚度,这是地域和历史的局限。"我们没有条件可以从小就在碑林里捉迷藏";"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任何的补课都可能有所不足,但并不等于不必去补传统文化这一课,传统文化有其宽厚多层的内涵,我们可以从不同的方面去获得我们的所需。"(林墉交谈的大意)那么,南方文化的所长和所需是什么?南方新文化的内涵如何?我们似乎可以从不少较为流行的看法如"开放、敏锐、轻松、大众化、明快"等等获得现实性和理论上的支持,并轻而易举地以"扬长避短"来作为南方文化发展的一种清晰目标。但是事实并不这样简单。林墉以其冷静的眼光和默默的工作,从一定程度上已显示了他的一种很具建设性的努力指向,那就是"补短扬长"。他对传统笔墨,特别是用线的深入研究,对古典诗词、易儒道释的兴趣和涉猎,对民间艺术的珍爱和罗集,对现代思想和艺术潮流的接纳和剖析,这一切都可能丰富和增强作为文化的精神厚度以弥补南方绘画易流于"单薄"的缺陷。而由南方传统精神--楚骚风采--已积聚发展而成的那种"诡丽恣肆"、"痛快淋漓"的特点,也即喜怒哀乐、抒泄无疑,怒即怒到极点,乐也乐得尽致,自由精神激发着"姿丽"的风采,楚骚式的现实关怀散发着浪漫的气息,这样的特点具体表现为在一种敏锐而超越的思想支持下对现实人生的终极关怀。在林墉的作品中,我们往往能够感受到这种敏锐思想和现实关怀,恣肆诡丽的光芒和锋芒,即便是女性人体作品,有时都可能会忽然出现一只紧握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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